第一百九十八章 下手(1 / 5)

流华录 清韵公子 2862 字 7小时前

寅时三刻,太守府书房。

烛泪已堆积如小山,铜灯树上的七盏鱼膏灯却仍顽强地燃烧着,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,也映出孙宇那张毫无血色的脸。他未着官服,只穿一件半旧的月白深衣,外罩玄色绒缘氅衣,散着发,赤足踏在冰冷的青砖地上,正俯身于那张巨大的紫檀木案几前。

案几上,已不是寻常的公文简牍。一卷卷、一捆捆暗黄色或灰褐色的简册、帛书、契券,甚至有些是边缘磨损严重的麻纸,如小山般堆积,几乎将他清瘦的身形淹没。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竹简的霉味、墨汁的苦味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、仿佛来自岁月深处的血腥气。

孙宇的指尖正划过一束用麻绳系紧的简册,动作很轻,仿佛怕惊扰了其上承载的亡魂。简上的字迹因年久或保存不善而有些模糊,但记录的内容却触目惊心:

“光和三年,宛县东亭,民李五,有田四十亩。邓氏子邓通,指其田界侵邓氏田,讼于县。县丞邓茂(邓通族叔),判李五败诉,田产尽没于邓。李五诉于郡,路遇‘盗’,死。妻携幼子投淯水,尸骨无存。”

“光和五年,酂县,寡妇周氏,守田二十亩,有宅一所。阴氏仆从阴贵,强购其田宅,价不及市十一。周氏不允,夜间宅起火,周氏并二子俱焚死。乡啬夫报‘不慎走水’,案结。”

“光和六年,新野,匠户赵氏,有祖传治铁秘技。樊陵(时任南阳太守,樊氏族人)欲索其技充公坊,赵氏不从。未几,以‘私蓄甲兵,图谋不轨’下狱,拷掠致死,技终为樊氏所得……”

一行行,一桩桩,时间、地点、人物、手段、结果,有的详实,有的简略,有的甚至只是旁证与口述的整理。时间跨度长达十余年,从当今皇帝即位初的光和年间,直至去岁黄巾祸起之前。涉案的家族,邓氏、阴氏、樊氏、来氏、岑氏……几乎囊括了南阳本地所有叫得上名号的豪强大族,其中不少还是光武帝云台二十八将的后裔,世受国恩,累世簪缨。

有些记录旁,还用朱笔做了细小的批注,字迹清瘦刚劲,是曹寅的手笔:“证一:东亭老卒口述,可为旁证。”“证二:酂县旧吏私录存档,原件已毁,此乃抄本。”“证三:赵氏徒孙逃至颍川,今春返乡指认,已录口供画押。”

这不是普通的田土纠纷卷宗,这是一部用血泪与白骨写成的、关于南阳豪族如何利用权势、律法漏洞乃至赤裸裸的暴力,不断侵吞小民田产、财富、技艺乃至生命的罪行录!黄巾之乱,固然有天灾与朝政腐败的大背景,但在南阳,这一卷卷记录便是最直接、最残酷的导火索——当耕者无其田,居者无其宅,匠者失其技,冤者无处申,除了头裹黄巾,高呼“苍天已死”,他们还能有什么活路?

孙宇的眼神,在烛火映照下,幽深如古井寒潭。没有震怒,没有激动,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、沉重到极致的冰冷。那冰冷之下,是沸腾的杀意,如同地火在冰层下奔涌。

“吱呀——”

书房门被轻轻推开。赵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。他依旧是一身便于行动的青衣,赤足木屐,只是在这样的深夜,眉宇间也染上了一层霜色。他反手关上门,目光落在那一案“小山”上,瞳孔骤然收缩。即便早有心理准备,亲眼见到这规模,嗅到这其中的气息,仍让他心头巨震。

他没有立刻说话,只是走到孙宇身侧,随手拿起靠近边缘的一卷帛书展开。上面记录的是博望县一桩旧案,涉及当地豪族韩氏强夺水利,逼死三户农家,最后却以“刁民抗租,自溺而亡”结案。帛书末端,有新墨添加的几行小字,记载着去岁黄巾攻博望时,那三户仅存的一名少年,手持柴刀,带着满腔仇恨加入了攻城队伍,最终战死在韩氏坞堡之下。

“这都是……曹寅和蔡公这些年……暗中搜集的?”赵空的声音有些干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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